踏歌寻径

圈名还是温倦~

《芽月之曲》下

五.

第二天早晨,漆拉醒来之后想起来今天应该给鹿觉写信了。

他铺平信纸,先写了自己这个月以来的经历,当然他有意省略掉了自己受伤的部分,只是机缘巧合赚到了五百法郎。接着,他又在信上吩咐鹿觉这些钱的该用在哪些地方。最后,他想了想,在信的末尾写上“我可能最近要换个住处,你先别回信,等我确定下来会告诉你的。”

他下楼把信封放进邮筒里后,叫了一辆车,让司机把自己送到便签上写的地方去。

吉尔伽美什的住处是郊区的一栋花园别墅,穿过镂空花纹的铁门,芽月时节苍翠葱茏的树木掩映着远处的白色建筑。

前来接待自己的是纶萨家的管家,东赫。那是个年轻人,举止优雅而克制,并没有因为漆拉廉价的穿着而有所怠慢。他让漆拉坐在沙发上等待片刻,并吩咐其他侍者为漆拉沏一杯红茶,然后他自己到隔壁去告诉吉尔伽美什客人的到来。

吉尔伽美什穿着一件舒适软和的居家长袍,卷发松松垮垮地绾在脑后。他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慵懒神态跟漆拉问好:“哦,漆拉先生,真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早安,纶萨先生。”漆拉有些窘迫地回应道。

“你叫我吉尔就可以了。”演奏家很自然地牵过他的手,“跟我来一下。”

或许他是想要让我给他的漂亮房子画些装饰画。漆拉一边想,一边跟着走上楼梯。

“你看你那辫子那么长,跟个女孩子一样!”正当他们刚刚走到二楼的走廊上,从左边的一个房间里突然传出一个与这里氛围完全不符的喊叫声。

“我看你的头发也觉得跟狗啃的一样。”紧接着,一个淡漠的声音反呛道。

吉尔伽美什看了眼漆拉,有点尴尬地解释到:“刚刚收了个学生,叫银尘,昨天会场的宴会就是给他接风的……看起来,他跟之前的学生格兰仕磨合得还不错。如果他们有什么打扰的地方,还请多见谅。”

画画的时候旁边有两个“小孩子”吵吵闹闹总归是会受点影响的,不过,或许自己不应该抱怨那么多。漆拉心想。

吉尔伽美什推开右边的一扇房门:“喏,这间房间有独立的浴室,你可以先洗个热水澡,然后从衣柜里挑一套你喜欢的换上……衣服都是新的,不用介意。”

“等等……”漆拉有些迟疑地开口,他原来以为吉尔伽美什是好心想给他介绍一份体面些的工作,但是眼下的情形让他有些弄不懂这位演奏家的意图,“你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你先换身上档次的衣服。”演奏家单手撑在门框上,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宛若孩童般促狭的表情,“然后请下楼跟我一起享用早餐。”


 

六.

这一栋别墅的装潢很奢华,哪怕是这么一间普通客房的陈设也面面俱到。墙壁上张贴着金色暗纹壁纸。窗外清晨的阳光穿透细纱帷幔,涣散成一种蜜糖色的甜蜜光晕笼罩着室内洛可可风格的家具装饰,如童话般的细腻与华丽。

看得出来,吉尔伽美什很注重生活质量,当然,他有能力支付这样奢侈的生活方式。

衣柜里有很多套做工精良的衣服,漆拉略略翻看了一遍,选了颜色不那么惹眼的银线刺绣衬衫和黑色呢子外套。穿戴完成之后,他踩在天鹅绒地毯上有些变扭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衣服很合身,让人感觉几乎是贴身剪裁的,这样体面的衣着衬上他本身俊秀的面容俨然是一位出身富庶的公子哥儿。

这不是我,漆拉心想。

敲门声响了起来,漆拉说:“请进。”

“我刚刚找到了一套铂金发饰,感觉很配你的发色。”吉尔伽美什走了进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漆拉的新衣着,“眼光不错。”

漆拉摇了摇头,将吉尔伽美什递过来的盒子又推了回去:“不用了,我随便拿皮筋绑着就可以了。”

演奏家先没开口劝说,他将盒子放到漆拉旁边,然后打开床头柜上的香薰灯盖子,又添了些橡树精油进去。他说:“我们购买昂贵的装饰品和家具,让整个房间里充斥着熏香,穿戴得整齐得体……这些行为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为了让自己的样子配得上自己本身。”

吉尔伽美什走回到漆拉旁边,伸手将他的长发分成三股,两股编好后用盒子里的铂金发钩固定好垂在胸前,剩下中间的一股安置在身后用一根镶了宝石的发钏系住发梢。最后,吉尔伽美什拿起一个缠绕成枝叶形状的铂金冠冕佩戴在漆拉的头顶上。

漆拉这次没有反对这位演奏家的擅作主张,他看着镜子,陷入了沉思。

吉尔伽美什托起这宛若冰雪拉丝一般的银发,低头垂眸在发梢上留下深情的一吻。

“你的样子很美,不应该这样埋没自己。”


 

七.

“你知道么,我最喜欢这两个月的巴黎。”吉尔伽美什起开一瓶啤酒,递给漆拉,“等过了这段时间,巴黎到处都是花,看得晃眼。”

“是吗?我看到你的庭院里种满了很多花苗,还以为你喜欢呢。”漆拉喝了一口酒,感觉口腔中充满了麦芽的清香。

他们现在正站在塞纳河畔,从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西岱岛上巴黎圣母院的塔尖。脚下是潺潺的河水,在临近黄昏的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辉,仿佛其中流淌着的都是黄金细屑。

“那个庭院是我的父亲当初为了讨我母亲开心才设计成那样的。”塞纳河上夕阳的倒影反照在吉尔伽美什的眼中,仿佛一片波光粼粼的汪洋大海,“他们过世之后,也依旧保持着当初的样子。”

漆拉沉默了一会,小声地说:“很抱歉……”

“这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吉尔伽美什的嘴角牵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他伸手拍了拍漆拉的肩,“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很小,小到几乎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只能通过照片或者录音带想象他们的样子。他们给我留下了大笔的遗产,让我衣食无忧,而且纶萨家没什么旁的亲戚在遗产分配上说三道四。从小到大,没有人来干预我的想法和作风,我现在的样子完全是遵照我自己的意愿,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一首描述芽月的竖琴曲。”难得的,漆拉从吉尔伽美什那张总是气定神闲的脸孔上看出了一些别的神情,“那是我父亲的成名曲,据说他在世的时候每年三四月份他都会在巴黎最大的音乐厅演奏这首曲子。可惜我只能用录音带来听,相信我,那是一首能让人流泪的曲子。但是,我弹不出来……”

“是因为谱子找不到了吗?”漆拉问。

“不,谱子保存得很完整。”吉尔伽美什摇了摇头,“但是,这首曲子的基调是悲伤的,可正如我刚刚所说我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所以,哪怕我照着谱子演奏出来也只是空洞而乏味。”

如果人生中唯一不满意的事情只是无法演奏出一首竖琴曲,那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不满意的呢?

“那我和你可不一样。”漆拉说,“我最初喜欢上油画是因为家里有一张我母亲年轻时的画像。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想画出一张出色的作品,但是在那之前我得先考虑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父亲去世之后,他们唯一的家人就是我……”

“是,他们是你的家人,但同时也是你的拖累。”眼看着漆拉正要开口反驳,吉尔伽美什抬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设想一下,你想要画一幅明媚漂亮的田园风景,结果,你打草稿的时候想着那些孩子可能会吃不上饭,你上色的时候想着那些孩子可能穿不上厚衣服,这样子,你还可能画出你想要的感觉吗?”

吉尔伽美什凑到漆拉耳边,轻声说道,近乎于蛊惑:“所以,暂时忘掉他们吧,专心感受这里的美。”

彼时,周围的空气烘焙得宛若可丽饼一般酥软甜美,流水声和鸟鸣一齐略过耳畔,被微风拂起的发丝被晚霞染成了瑰丽的颜色,傍晚的阳光照耀在他们年轻的躯体上……

漆拉闭上了双眼,在即将逝去的春光中跌入了一场好像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八.

漆拉后来在纶萨家的府邸住了下来,凭借吉尔伽美什的名望和财力,他很快地开了几次规模不小的画展,一跃成为巴黎小有名气的画家。

但是,他依旧不觉得自己有画出过什么出色的作品。很显然,大众对他与著名演奏家吉尔伽美什关系的关注要高于他的作品本身。

一场晚宴结束后,漆拉在银尘和格兰仕的陪同下走出宴会大厅。

被酒精弄得昏昏沉沉的头脑被冷风一吹,感觉清醒多了。

“漆拉,你刚刚可真是太厉害了。”格兰仕从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大笑,“那个记者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的样子真是太可笑了!”

“格兰仕!你除了看热闹之外能干点正事吗?”银尘对格兰仕嬉皮笑脸的样子有些不满。

“干什么正事啊?又不是让我发言,我就吃吃东西看看热闹怎么了?”格兰仕看到路边上熟悉的轿车,开心地欢呼了一声,“嘿!老师!老师你亲自来接我们啊!”

等他们都上车之后,吉尔伽美什把车发动后,对副驾驶座上的漆拉说道:“刚刚那些问题你回答得非常好。”

“那可不是!漆拉平时跟你关系多好啊,跟那些个记者说起来简直跟压根儿不认识你似的。”格兰仕又大呼小叫起来,“这就叫,那什么,滴水不漏!”

“够了,格兰仕,拜托你让你嗓子歇歇,也让我耳朵歇歇。”银尘一脸嫌弃地说道。

漆拉看着窗外灯红酒绿的街道,轻轻启唇道:“为什么要说假话呢?你不是告诉过我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吗?”说完,他转过头,看着吉尔伽美什的侧颜。

演奏家沉吟了片刻,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仿佛在掩饰什么:“当然……不过,同时我们得确保别人的看法不会对我们造成负面影响,否则我们就是不知深浅的大傻子。”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像个大傻子……”漆拉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漆拉淡淡地回应道,仿佛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停车,我有东西忘了拿。”

“忘了什么东西?我送你回去吧。”吉尔伽美什说着,正准备掉头。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自己能走。”漆拉被吉尔伽美什看得有些不太自在,便解释说,“我酒喝得有点多,正好想散会儿步醒醒酒。”

吉尔伽美什没再说什么,靠边停车后便让漆拉下去了。

巴黎的夜晚繁华更胜于白昼,各种颜色的霓虹灯仿佛是漫天星斗落在人间的样子。但是,那样的灯光虽然明亮,却不让人觉得温暖。就像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上流社会,看上去是光芒万丈,但等真的陷入其中才会发现,这样的生活似乎还不如在故乡的小房子里一家人挤在一起来得快乐。

或许,是我这样的人本不配享受这些。晚风微凉,漆拉不由得裹紧了外套。

当他路过晚宴会场正要往前走的时候,有个人叫住了他:“漆拉!”

漆拉回过头,看着那个朝自己快步走来的人。起初,那人的面孔笼罩在阴影中,他只觉得这个人的身形似曾相识。等到走进了,他看见那熟悉的眉眼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头仿佛要裂开了。

“鹿觉?!”


 

九.

说起来似乎也没那么长时间,但这段时间以来陌生的经历让自己以为初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吉尔伽美什邀请自己暂住之后,自己就给鹿觉写了信,告诉他自己的新地址,但是并没有收到鹿觉的回信。自己隔了一段时间又写了封信过去,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也杳无音讯。本来自己还想要回去一趟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距离太远往返一趟要花费不少时间和金钱,而吉尔伽美什又帮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让自己根本不好意思开口说要离去几天。

那今天,自己应该能知道真相了。

这么想着,漆拉推开吉尔伽美什书房的门。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几乎让人有点昏昏欲睡。旁边是两排整齐的实木书架,上面除了摆放着许多装帧精美的典籍外还有许多精巧的工艺品。而吉尔伽美什坐在一旁的荫凉风栖木的躺椅上,腿上盖着一条奶黄色的羊绒厚毯,正在翻看一本羊皮卷。

想起会场外鹿觉破旧的衣着和风尘仆仆的脸孔,漆拉突然觉得无论是这条价格不菲的厚毯还是自己身上的礼服都是一种罪恶。

“回来了?外面可冷了吧?要不要让东赫给你倒一杯热茶?”吉尔伽美什知道是漆拉来了,也不抬头,继续说道,“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是因为太累了吗?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们一起去威尼斯度个假吧,我父亲在那里有一套很棒的房子。”

自己回来之前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该怎样把想问的问题问出口,但漆拉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他生硬而冷淡地开口:“吉尔,我想像你这样的绅士一定是不会说谎的吧?”

“怎么了?”吉尔伽美什将书合上放在一边,透过漆拉语气里压抑的愤怒,他意识到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吩咐过东赫让他不要把我的信寄出去?”漆拉问。

这个了不起的演奏家或许平生也就干过这么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现在被人就这么说出来,估计是有点难堪恼火。吉尔伽美什抿了抿唇,声线沙哑地回答道:“是。”

心里的猜想一下子被人证实,漆拉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堪堪稳住:“所以……也是你扣留了鹿觉他们写给我的信不让我看到?”

吉尔伽美什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漆拉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怒不可遏,或许是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生什么气了,又或许是眼前人对自己非同一般的意义。漆拉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有些无力地说道:“你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有没有想过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没想过,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你。”吉尔伽美什站了起来,“漆拉,我的好好先生,你必须得承认一点,我比那些人更适合做你的朋友,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而那些家伙只会给你添麻烦!”

“吉尔伽美什,请你别再说下去了,”漆拉叹了口气,“这些话会显得你像个没有人情味的混蛋。”

“哦,对,你说的对,我没有人情味,我混蛋。不过,漆拉,你得搞清楚,在你有能力一个人喂饱那么多张嘴之前,你所有的牺牲都不叫慷慨,而叫愚蠢。”吉尔伽美什说,“你不是只有他们,漆拉,你还有你的梦想,你的艺术,忘掉他们对你自身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这应该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人有这么情绪激动的时候,当然,这也应该是他如意的人生中除了那首竖琴曲外第二件不完全如他所愿的事情。不过,他一贯的高傲让他哪怕在这个时候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挽留。

“那是你的艺术,不是我的。”漆拉用这句话作为他和吉尔伽美什的终点。


 

十.

漆拉只带着一幅蒙着红色灯芯绒布的油画离开了这座城市。

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将生病的孩子送进了医院,其他什么都不管,只专心照料他们的起居。

藏河束海也没有向鹿觉打听一切的缘由,这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仿佛那几个月的空白根本没有存在过。

漆拉回来的头几个月很辛苦,免不了为了孩子们的医药费和伙食费奔波劳碌。但是,突然有一天,孤儿院收到了一笔很丰厚的匿名捐助,此后也每个月都有善款寄来,漆拉用这些钱去买了医疗用品和新的家具设施。漆拉后来在当地开了一家画廊,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在没什么事的时候他也时常会摆好画架,描绘自己在巴黎的那一段经历。

时光荏苒,又是芽月时节。

电视里音乐频道正在播放一场演奏会,著名竖琴演奏家吉尔伽美什·纶萨在芽月到来之际为大家演奏他父亲的成名曲《芽月》。

当竖琴那如山泉一般清澈柔曼的曲调从音响中流淌而出时,漆拉再一次为这位老朋友卓越的演奏技巧所折服。

他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一首能让人流泪的乐曲。

“我曾经一直不敢公开演奏这首曲子,因为我觉得一生富足的我无法演奏出这个曲子的悲伤。不过现在,我也体会过了离别与不舍的感觉了……”演奏会结束后,故人用熟悉的声音回答记者们的问题。

“这个叔叔我见过!”身旁的一个孩子突然指着屏幕大叫起来。

“哦?”漆拉愕然,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你在哪里见过他?”

“上次去漆拉叔叔的画室里,我看到有一幅蒙着红布的画上面画的就是这个叔叔呀!”

远处的海在流动,海风像一只纤弱的蝴蝶,微微振翅飞过这草木葱茏的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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