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寻径

圈名还是温倦~

《冥府之路》【Part2. A ridiculous drama 】

在那场悲剧收尾的宴会后的一段时间神音基本都安安静静地待在神氏家族的府邸里,有时她甚至还愿意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待在镶嵌着浅褐色弗兰德皮革壁纸的茶座里看着她那些娇声娇气的姐姐们一边吃茶点,一边绣一些毫无用处的手帕或者手提袋。

就像是一截长满刺儿的荆棘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枝温驯美丽的玉兰花,神音突然的改变让家里人都觉得很意外。不过,当他们听说有位公爵惨死在宴会上之后,他们就自顾自地编了个很顺理成章的缘由——神音八成是在宴会上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场面,受到了惊吓,这才收了心。

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一时间成为了神音生活的一部分,她也不愿耗费口舌去向那些自作多情的脸孔解释。

她能怎么解释呢?难不成告诉这些人,自己并不是惧怕死亡,而是对魂术界的黑暗面心生畏惧。她无法将灵魂回路从自己的身体里剔除,只能以这样狼狈仓皇的样子逃避那掩藏在无上荣光背后的地狱冥府。

就算她这样说了,他们又能理解么?逃避他们趋之若鹜的魂术界这样的做法,落在他们眼里恐怕就和飞鸟逃离天空、游鱼躲开流水一样荒诞可笑吧!

他们只能看见魂术带来的名望和财富,哪里晓得看似洁白辽阔的雪原之下处处埋葬着支离破碎的尸骨?

神音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白瓷茶杯,轻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掩饰住自己唇边的苦笑。温斯洛的死亡最后被认定为是某个神秘魂术师所为,白银祭司也派了天格使者跟着亚斯蓝皇室追查真凶,当然,什么都没能查出来,最终不过判处了几个“玩忽职守”的护卫来维护统治者那些所谓的尊严。就像一朵稍纵即逝的水花,刚从湖面上迸溅出来,很快又归于平静。

一个公爵生前都没能改变这个逐渐腐朽的国度,死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依旧宣扬着他们公正无私的理念,人民也依旧顺应着他们,将他们当作心目中的神祗。

什么都不会变,起码,到现在为止。

幽冥没有再交给自己什么新的任务,自己与亚斯蓝似乎都等来了久违的安宁。

“这些是父亲托人从金莱郡采购回来的红茶,平常我们喝的茶叶和这个可没得比。”一个穿着玫瑰红窄袖塔夫绸长裙的小姐将茶壶里原来的茶叶渣子倒出去,过了遍水后,她用小巧的银镊子从一个陶瓷罐里一片一片地夹出几枚茶叶。

等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瓷罐子收起来后,旁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向茶壶里倒进一壶刚烧开的水。随着热水的浸泡,房间里开始迅速弥漫出一股仿佛烘干后的玫瑰花瓣雍容馥郁的芬芳。

“神音,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好在家族里那些女孩们也过了在别人身上开玩笑的年纪,有时还会邀请神音同她们一起喝下午茶,虽然都是些表面上的戏,但倒也无伤大雅。神音需要的只是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其他的,自己并不奢求什么。

“好的,谢谢。”淡然的微笑宛若茉莉留香在嘴角,神音顺从地接过茶杯。

午后的阳光将空气烘焙得宛若可丽饼一般酥软甜美,神音看着眼前这七八个用绫罗和天鹅绒装点全身的年轻女孩,她们的皮肤白皙剔透,像丝绸般柔软而光滑。她们无忧无虑,只要一杯茶香醇厚的红茶就能让她们露出真心的笑容。

想到从温斯洛公爵的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液,神音突然觉得无论是价格昂贵的茶叶,还是这自欺欺人的安宁,都是一种罪孽。

神音默默地将茶杯搁置下来,她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任由慵懒的阳光穿过眼睑留下铺天盖地的猩红光影。

或许,她早已与自己心中的地狱融为一体了,黑暗就像黄金魂雾不经意地渗透进皮肤中,在灵魂回路中潺潺流淌。

自己,又怎么可能逃避得了自己呢?

 

曾经被她定义为“庸俗而肤浅”的神氏府邸十分慷慨地收留了她这些日子。她应该庆幸,自己名义上还是这个家族的小女儿,尚不至于无家可归。这几个月来,她都过的很安逸,就像一个普通的世家小姐那样,成天就是看看书,喝喝茶,实在闷了就在院子里散散步。

尤其是在从深渊般的黑暗中走过一遭之后,眼下的一切就仿佛站在悬崖边企图伸手从峡谷的另一头摘下一朵绽放的花朵。很美,但是不切实际。

神音很清楚,那些编织进灵魂的金色丝线不会让自己放纵太久,回到来时的路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三个月后的一天,是格兰尔特极为重要的节日。几百年前,亚斯蓝皇室正是在这个日期决定迁都于此。几百年后的这一天,照例要在格兰尔特广场燃放烟火,在护城河里放上插了许愿签的河灯……当然,之前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纯粹讨孩子开心的活动,对于神氏家族来说,他们必须要参与的是去城西的索莱雅剧院观看古迹剧。

索莱雅剧院是整个奥汀大陆极富盛名的建筑,一来是为了她是由亚斯蓝历史上有名的贤后索莱雅一手设计建造的,二来是为了她确实是一座极其美观的建筑,就像一个优雅的贵妇人,虽然年事已高,到底还是风韵不减。

进入这里前,首先能看到的是剧院嚣张的门面。三座并排的尖顶拱门,上面有一层锯齿状的的雕花飞檐,一溜儿排着十二个塑像的石龛,再往上看是那修长的三叶形拱廊,一根根荷叶柄一般细细的圆柱支撑着上方的沉重平台和塔尖。层次上下重叠,过渡自然,从远处就能瞻仰到她这和谐丰赡的大观。说到这里,顺带提一下,那些细节上的雕塑、浮雕和镂刻并非当初索莱雅王后的杰作,而是近几十年因为遭遇火灾,虽然木质结构大致没被损毁,但表面却被烧得乌黑,只能重新加工。设计者原意是想要建造一个比原来更加华丽恢弘的门面,结果却因为过多的雕刻弄得一片琐碎,也没什么人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抬着头眯着眼欣赏这些精细的雕刻艺术。

从有序逐渐演变为无序的定理,在建筑学上也依旧适用。

言归正传,进门之后就是剧院的大厅。大厅的形状并非常见的矩形结构,而是带有一定弧度的流线型,据说这是为了使台上演员的发声能够更加清晰。头顶上是和帝宫大厅一样的双合圆拱顶,绘成天蓝色,衬着金色百合花的图案,神音并不能理解这工程的用意,毕竟歌剧中要熄灯的,没人能看得见这明亮的天蓝色或是美丽的百合花。

大厅的座位被走道分为左中右三个部分。中间的座位是给皇室成员准备的,最前面一排铺着红色椅褡的位置是留给帝王和王后以及王子公主们的。但是因为艾欧斯陛下尚未迎娶王后并且他本人也有事不在帝都,所以这些尊贵的座位今年只能空着。后面的十几排座位全部是用来招待亲王以及其余贵族们。当然,等级也是分好了的,亲王位置上的紫色椅褡是绣了十二朵香水百合的,到最后一排的男爵那里椅褡上就只剩下一个包边了。

左边铺着黄色椅褡的座位是留给城内有名的富商,而右边铺着蓝色椅褡的则是留给神氏家族这样的魂术世家的。

家族里的人都挺兴奋的,因为今年的安排表上,神氏家族的座位又往前进了两排。于是,神音旁边围绕的一群人,个个儿穿金戴银,把家徽别在极其显眼的地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神氏家族似的。

“今年坐在最前面的又是鬼山家族啊!”在坐下来之后,母亲凑到父亲的耳边,压低了嗓子说道。

“那可不是,他们鬼山家历来为皇室守卫,而且伊莲娜王爵死后,新任五度王爵是鬼山老爷子的长子鬼山缝魂,”神氏家主带着一丝羡慕的神色小声回答道,“更何况还有小道消息说,鬼山缝魂的使徒还是他们自己家的小女儿鬼山莲泉。这一个家族里出了一个王爵再加一个使徒,可不得坐在最前面?”

“哎,倘若我们的儿子神斯也能做上使徒,哪怕只是最末的七度使徒,我也每年往社里捐五百个吞克币!”母亲感叹道。

后来,父亲母亲又相互说了些宽慰的话,还说下个月可以交个申请让神斯去【深渊回廊】里捕捉个有用的魂兽之类的,神音都没怎么认真听,她一直看着中间的第三排座位。

椅褡上绣了九朵香水百合花的座位正是留给公爵的。温斯洛的座位自然是空着的,但他的遗孀卡琳塔夫人到场了。那是一个极其雍容的女人,她穿着高领的紫罗兰色礼服裙,裙摆站起来的时候像是一朵倒立的郁金香,应该是特意撑了鲸骨裙撑。华丽的海狸皮帽子上坠着两朵绢裹的塔米亚花,现在已经被摘了下来,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已经到了美人迟暮的年纪,但也用名贵的脂粉掩饰住了眼角的细纹,用绿松石和红珊瑚的头饰藏起了鬓角的白发。

她容光焕发,丈夫的去世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悲伤难过的情绪,倘若有,那么神音真应该佩服她卓越的演技,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手里端着酒杯,跟身边那些相貌英俊的贵族男子聊天打趣!

于是,神音又不由得想起从宴会上回来时,她问幽冥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幽冥对此的反应,她还记得很清楚。他走在前面,脚下微微一顿,飘扬在夜色中的斗篷宛若一片突然凝滞的阴云。他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回应道:“因为要杀他的人比我们强大得多。”

“那为什么他非死不可呢?他又不会魂术,只是太在乎亚斯……”神音忍不住再次问道。

幽冥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从侧面可以看见他那刀片般薄而锋利的嘴唇显露出几丝阴鸷的线条:“那又怎么样?有人不在乎。”

 

等到八点的钟声响起时,邀请名单上明确表示愿意观剧的嘉宾都差不多到场了。几个穿着紫红毛纺衬衣的侍者进来把观众席两旁用来照明的蜡烛盖熄了,只留下了舞台上的几支兀自燃烧跳跃。

摇曳的火光将黑暗渲染成了油画般厚重的棕红色,或许是因为某种潜在的敬畏心理,观众席很快安静了下来,历史的沉重感在这样的氛围中显得尤为浓厚。无论是天花板、颜色各异的椅褡还是坐在自己身边那些衣着光鲜的观众们此时都看得不甚清晰。只有被烛火照亮的舞台,仿佛包裹在金黄色的蜜蜡中,依旧定格在多年以前的那个瞬间。

这里即将要上演的歌剧讲的是迁都的始末,总共有十四幕,前三幕都是讲“迁都”这一决策是如何拟定以及新帝都的选择这些开端;中间的一大段都是基于当时旧都的背景,从几个比较典型的人物反应城内居民对此的不同情感;最后两幕主要就是在格兰尔特建造宫殿、钟楼之类的收尾工作,以及在结局升华一下所谓的“亚斯蓝精神”。

每年都是这么个思路,顶多换几个演员、重新安排一下舞台布景。所以,显然这些世家贵族们会愿意花费他们宝贵的时间来这儿,绝不是为了听台上的演员歌唱得如何卖力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在安排给自己的位置上露个脸儿,再顺便看看自己前面后面坐的是谁。

不过之前神音若是有空都会选择去【深渊回廊】中试炼,而非来这儿品味水源的歌剧艺术。所以,她对此倒不觉得太乏味,毕竟也是亚斯蓝演了几百年的经典剧目,唱词功底和舞台渲染上倒也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

第八幕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一个魂术世家的千金,她的家族被安排与皇室一通迁往新都格兰尔特,并在途中提供护卫工作,而男子身为平民是只能留下的。于是,女子约男子到湖边见面,同他告别。非常俗套的剧情,好在演女主角的那位演员歌唱技巧十分出色,高音尤为华丽。唱词中对与心上人离别时的不舍被她演绎得独到而深刻,恰到好处地激发了一些女性观众极强的共情能力。

更何况,位处相对未来的她们已经知晓了旧都即将要面临的浩劫,这两个可怜人的最后一次相会就显得格外凄艾,就像是一朵夭折在风暴中的娇小花儿。

一时间,台下竟也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抽泣声。

伟大的剧院应该好好感谢这位杰出的女演员,倘若不是她,哪里还能骗到这些刁钻又挑剔的观众的眼泪!神音看了看周围那些贵妇人们掩在口鼻上的方巾丝帕,漫不经心地在心里腹诽道。

得益于演员的功底,神音本来觉得这也该是整部剧的十四幕中最让人享受的部分,已然忘却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全心全意地听着女演员的轻歌慢诵。

只可惜,坐在她旁边的,她的姑母估计是没能很好得控制住心中澎湃的情感,居然哭出了声来,并且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反而像是溪水流淌汇聚成江河一般滔滔不绝了起来。

当然,这位姑母也不是天生情感泛滥,在大多数时候,头戴垂着轻纱的尖顶帽、穿着绣花衬衣的她还不失为一位优雅得体的少妇。不过,只要愿意去到格兰尔特城内打听一下神氏家主的妹妹,你就能知道这位可怜少妇的悲惨经历——大约去年吧,她不顾家里人的反对非要下嫁给一个裁缝铺的小学徒,他要心里有她也倒罢了,结果那个无情的小崽子听到这个消息居然吓得连夜卷了铺盖逃出了格兰尔特!

这幕戏很大程度地触及心结,神音的这位姑母自然是哭得没完没了。尤其是在看到台上那个男主角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石头项链交给女主角,一边让她永远记住自己,姑母更是抽抽嗒嗒地嚷道:“带上他一起走吧,你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爱你的人了!”,这音量几乎盖过了台上的歌唱声,弄得神音满耳朵都是她的哭腔。

“简直就像是一把破锯子,要来锯断弦琴了!”神音心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句。然后,站起来,赶紧从这个爱哭鼻子的姑母旁边抽身。已经有不少人被她的哭声吸引过来了,自己可不愿意留在那里丢人显眼。

 

剧院大厅的灯芯绒窗帘后面有个小楼梯,通到剧院第二层的开放式走廊上。神音原本是想直接回家算了,但是想到要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出去,感觉似乎又是个会被人说成是不懂事的做法。所以,她决定还是先到二楼去透透气,大不了等歌剧结束了或者她那位姑母把眼泪阀儿给关住了再下去。

但是,当她的脚刚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她就悲哀地发现眼前的走廊上并非空无一人。

那个抢先“占领”这里的人正站在雕花的栏杆旁边,看着下方沉睡在夜幕中的格兰尔特。从神音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那宛若冰雪拉丝一般的披肩银发,还有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斗篷,以一种傲慢地姿态在半空中像云岚一般浮动着。

鼻尖上似乎萦绕着一股冰山融泉般的的凛香,像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开出了一朵雪莲花。

这是亚斯蓝的三度王爵漆拉,不过,他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这一个身份。身为艾欧斯陛下的老师,以及曾经的摄政大臣,他也有资格在这个索莱雅剧院的大厅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神音很清楚身为高位王爵,漆拉不可能没察觉到自己。他没做出反应,只是给自己留个面子。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依照使徒对王爵的礼仪冲着漆拉的背影半屈膝,沉声说道:“漆拉王爵。”

漆拉慢慢地转过身,将稀松平常的目光淡淡地投向神音。他的斗篷领口上围绕着一圈柔软鸦羽,每一根翎羽都被仔细地抛光过了,看上去像是一柄柄反射着寒光的匕首。在黑色羽毛的衬托下,他毫无瑕疵的脸庞显得更为白皙,像是凝固在一块剔透的水晶之中,带着某种一击即碎的脆弱美感。

当然,他可一点都不脆弱,不止因为他身为三度王爵的巅峰魂力,更因为他的神秘。这个游走于时空间隙的游吟诗人,就像是夜幕上淡去的一段星光,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出现,也感受不到他的归隐。却正因为如此,他显得无处不在。

他,就像是一个永远无法真实触碰到的海市蜃楼。

“起来吧,神音小姐。”漆拉说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凌晨时沾满了冰凉露水的蔷薇花瓣,“你怎么上来了?是不喜欢听歌剧么?”

他此时既然这样称呼自己,那想必是在对神音说话,而非二度使徒。“不,歌剧很好,只不过是一同听剧的人不太讨喜。”想到卡琳塔夫人还有自己那哭哭啼啼的姑母,神音如是答道,“那您又为什么来这里呢?”

“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漆拉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他的瞳孔中仿佛碾碎了月光一般闪烁,像是遥远的天边两颗冰冻的星辰。

下方是剧院门前的广场,呈现出不规则的四边形。一边是河岸,此时居民们祈愿用的河灯已经放到了河水中,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星河;另一边是阴暗而封闭的高楼。白天,还可以观赏那些风格独特的建筑物,布满了石雕或者木雕。在迁都之前,格兰尔特城内大多数都是罗曼式的圆拱形窗户,后来皇室来到这里,也将原来尤图尔流行的尖拱长窗带来了。不过最近,更加实用长方形的窗扇又取代了尖拱窗户,现在格兰尔特城内差不多就只有帝宫还拥有那极富视觉效果的尖拱长窗了。

夜晚,这片楼群难以分辨,只能看见参差不齐的屋顶和塔尖。皎洁的月色在其上覆下了一层薄薄的霜,像是镀了一层秘银包边。

“这个歌剧演了这么多年我只来听过一次,只能说,它把事实美化得过分了。每一年的这一天,格兰尔特都是张灯结彩,庆祝这个城市的兴起。但是,在当年的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恐怕是灾难的开始吧。”漆拉的语气沉淀而萧瑟,像是一个年长的学者,与他年轻的面孔形成对比,看上去像是一个苍老的灵魂占据了这个躯壳。

神音没有说话,她想到了曾经在神氏家族的书房里看过的某些古籍上隐晦的暗示。显然,真实被人为的掩饰了。但自己似乎也没必要纠结于今天究竟该是庆典还是灾难。

“我想……不多打扰了,我还是到河边看看孩子们放河灯或者散散步什么的。”神音找了借口试图离开得体面些。她觉得此时自己就像是面对着宇宙中一个无声无息的黑洞,很愚蠢,没有人会想要跟一个自己几乎全然不知的人对话。

当她转过身,想要赶紧从刚才的楼梯上逃之夭夭的时候,“深渊”叫住了她。

“不过,在夜晚的街道上一边吹风一边胡思乱想并不能解决问题。”也许是神音的错觉,她仿佛看见漆拉那雕塑般完美得不近人情的脸孔上此时浮着一层淡淡的微笑,像是池塘中泛起的一丝涟漪,“既然索莱雅剧院不适合你,那我们就换个地方。”

然后,这位游吟诗人微微抬了抬手掌,神音还没来得及察觉到他体内任何的魂力波动,就看见地面上突然延伸出来几根闪烁着的金色丝线,像是某种发光植物一般飞快的生长,最后顶端交错编织成一个金色的门。

“过来吧,神音小姐。”

 

漆黑的夜空里闪烁着密集的星辰,仿佛是宴会庆典上那些贵妇人镶嵌在裙摆上的宝石。

这个远离都市与人群的地方,夜晚就像是高脚杯中晃动的葡萄酒一般绵长而醉人。这个季节的风充满寒意,将云朵吹得遥远而稀薄,宛若用梳子细心梳理开来的一把银发。

漫天星斗汇聚成的柔光穿透峡谷中牛乳般浓稠的雾气,瞬间被渲染成一团苍白阴冷的光线,就像是垂死之人涣散的瞳孔中那凝固的绝望与颓丧。这样的光线带来光明意味的慰藉,充其量只能让人看见自己周围的大致状况,却反而显得那层层叠叠的枝叶背后仿佛聚集着一群冷嗖嗖的鬼魅。

那些峡谷中年代久远的乔木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雕像,他们静默无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突然,在布满青苔和落叶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飞快旋转的金色光斑,光斑逐渐扩大,不断明灭的十字刻纹在地面上穿梭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光阵。

光阵的中心,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的金色碎片,逐渐拼凑出两个完整的人形。

旁边,一群栖息在古树枝桠上的寒鸦被这瞬间的魂力之光惊得拍打翅膀,逃窜向黑暗中的峡谷深处。从那一边传来不知名魂兽的嘶吼,宛若来自地狱的呼唤。

“【深渊回廊】?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闻到空气中潮湿而腐朽的气味,神音忍不住蹙起了眉峰。

“说得准确一点,这里是【深渊回廊】的东北区域,栖息着上千只【雪貂】。”雾气中虚幻的冷光在漆拉的脸庞上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呈现出一种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美。

“它们的速度极快,而且对魂力的异动十分敏感,所以,恐怕我们刚刚来到这里时释放的魂力已经吵醒这些小家伙了。没有谁会想要招惹它们的,”他看上去就像是站在地狱之门前垂手迎接新生亡魂的俊美死神,“请小心,神音小姐。”

“什么?!”惊愕的神情还没从神音的脸孔上褪去,她就察觉到了古树下那一团灌木后面几股魂力朝这边飞快地移动过来。

然而,没等她开始从灵魂回路中调动魂力,就看见三道白影从灌木中突然闪现,像是三支白色的箭矢直朝着她激射过来。所幸,身为杀戮使徒的经验使得自己此时还不至于彻底乱了阵脚,神音放弃进攻,将部分魂力聚集到四肢上,以让自己的行动更加敏捷灵活。宛若蛛丝般交错缠绕的金色刻纹逐渐攀上了她腿部的肌肤,像脉搏一样闪烁着微光。她先侧向跳跃避开锋芒,随后右手虚空一握,手背上的灵魂回路刹那显现,无数细小的冰凌从峡谷中的雾气里凝结出来,朝向刚刚的那三道影子抛掷而去。

单个【雪貂】的魂力并不难对付,但是数量却极为可怖。成功击退了三只【雪貂】,却反而引来了更多它们的同伴。一时间,神音的周围仿佛穿梭着无数条银白色的游鱼,这些小家伙显然被闯入者惹恼了,它们在空气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同对着神音发起密如雨帘的进攻。

神音凝结冰凌的速度根本比不过它们的行动,只能将【束龙】从爵印中抽取出来。四条分裂出来的龙筋宛若活物一般围绕着她上下游动,试图驱赶这些顽劣的白色精灵。

漆拉敛了魂力站在树木投下的阴影里,雾气般的微笑还没从他的嘴角淡去。他就像是台下唯一的观众,耐心而安静地观赏着舞台上的闹剧。

神音知道自己再这样消耗下去迟早会力竭,但是周围魂力的来源太多,她那不算过硬的感知力根本无法产生准确的定位和预判,用这样消极的方式来应对不过是无奈之举。体内的魂力在慢慢流失,但【雪貂】却像是潮水般只增不减,这让她的心情渐渐烦躁起来,企图寻找到一个突破口,从这场闹剧里赶紧抽身,或者祸水东引,把水泼到旁边那个看热闹的三度王爵身上才好。

她这样想着,将【束龙】的攻击凝聚到一处,却也未曾发现身后变幻莫测的魂力中的一丝变动。就像是万千落叶中一支飞舞的枯叶蝶,你一直没有发现它,直到它合拢翅膀,轻轻落在你的肩头……

就在那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雪貂】锋利的爪子差点刺破神音的后颈时,一个银色发亮的阵在地面上旋转扩大开来,就像是黑色的锦缎上被刀片削出一个缺口,“嗡——”随着一声尖锐的金属弦音,一道银白色的光壁迅速扫过了这些在空中肆意穿梭的小家伙。

它们看上去像是凝固在一个时间不再流淌的空间中,宛若宇宙里悬停的星尘一般,缓慢地移动漂浮着。

“干得不错啊,你差点害死了你自己。”

 

神音抿了抿嘴,将四条龙筋重新合并成一股,随后挥了挥手,整条银白色长鞭化为一缕金色的尘埃融入她的爵印中。

她回头看了看那些被漆拉的时空之阵困住的【雪貂】。它们之前那些迅捷宛若电光一般的动作此时已经消失了,使人可以看清它们的外貌——细长的躯干,短而尖的耳朵,油光水滑的银色皮毛正顺着它们的动作上下起伏着……它们就像是浅水中的藻荇一般缓慢而悠然地摇曳着。

刚刚自己被这些小家伙弄得几乎束手无策,而漆拉却如此轻易地就化解了难题。神音低头看着潮湿乌黑的地面上那个悠悠旋转着的、独属于漆拉的银色光阵,不禁觉得喉头发紧,她明白自己内心的羡慕与渴望。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敌人并不只有一个,如果,你将所有的筹码都摆在了自己前面,那么你的后背就很有可能受到无法预料的伤害。”漆拉从阴影里走出来,伸手挡开旁边倾斜的树叶枝条,举止优雅地宛若漫步在花园中的贵族轻轻拂去衣襟上沾染的落花,“同样的,如果你将目光都集中在单一的方面,你就很难了解全局的状况,而很多时候,决定事情发展的因素是复杂的。”

神音垂眸不语,她在思考漆拉话语中的暗示。同时,她很疑惑漆拉为什么突然要带自己来【深渊回廊】,还跟自己说这些。

难道,自己并不是恰好偶遇这位行踪诡秘的三度王爵,而是他专门在那里等自己?

“我们水源亚斯蓝的水元素,论起速度和敏捷比不过因德的风元素,宏伟与深厚比不过埃尔斯的地元素,狂暴与冲击力又比不过弗里艾尔的火元素。”漆拉继续说道,语调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批评或是责难的意味,像是在叙述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但是水元素拥有其他元素都不具有的包容与全局性,它可以融入万物,哪怕肉眼无法捕捉到的狭小空间里,它也可以存在并且为我们所用。这是我们的优势,所以,发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就成了我们制胜的关键。”

“这些话也许本更应该由我的王爵来教给我的。”神音调侃了一句,她现在觉得自己之前接受漆拉的邀请或许不失为一个明智的决定。

“说到魂力的控制与细节把握,恐怕你那位魂力用不完的王爵还不如你呢。”漆拉花瓣般柔软的嘴唇边原本若有若无的弧度变得明显起来,这使得他冰雪雕镂的冷峭容貌变换出几丝生动的线条,“而且,你王爵其实很害怕,他怕被你取代。”

“使徒取代王爵,难道不都是这样么?”神音不解,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你说的那叫更替,并非取代。”漆拉摇了摇头,“王爵死后,使徒成为新一任王爵,这是约定俗成的更替规律,它对双方都是公平的。而取代不一样,取代意味着,他将成为牺牲品。”

月亮渐渐地攀升到夜幕的中央,像是一支巨大深邃的瞳孔,安详而平静地注视着这个浸泡在冰凉夜色的世界。月光正好从头顶上树冠与树冠之间的空隙中倾泻下来,为眼前那张精致得不似真人的脸孔描上了一圈闪烁的银边,但仿佛依旧照不透他身上的黑暗。他给人的感觉像是永远披戴着一个黎明破晓前的夜幕在身上。

回廊中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许多,微风裹挟着夜晚的寒意从衣领和袖口中悄悄地漏入,神音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每一样东西的发展、成功,或者仅仅只是让它维持在当前比较满意的状态,都是靠牺牲掉别的东西做为代价的。如果想要推动亚斯蓝巅峰魂术的发展,就势必要让更加强大的王爵来取代弱小的王爵。”漆拉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为他的话语平添了许多庄重的色彩,像是在缅怀一场早已被岁月磨损殆尽的辉煌盛景。

同时,在他那始终波澜不惊的灰色瞳孔中,神音似乎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好像是悲伤?怎么可能……

“同样的,如果皇室成员,那个公爵应该跟你说过的,继续在王爵中占据大多数位置。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漆拉说,“高贵的血统再加上强大的魂力,亚斯蓝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会被他们占据。普通人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根本无法依靠后天的试炼来弥补。到最后,他们甚至可以垄断魂力,让魂术与普通人再无关系。当然,强大的皇室也可以更好地守护亚斯蓝,但如果在这中间出现了一个暴戾残酷的君王呢?还有谁有能力制止他的举措,反对他的决策?所以,牺牲了皇室的部分利益,却维护了亚斯蓝的平衡。”

神音低下头,以防止让漆拉看见她震颤不已的眸子。她轻轻咬着下唇,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或许该感谢这里的月光还有雾气给自己上了一层伪装吧,不然自己苍白的脸孔必定会出卖内心的错愕。

“刚刚我所说的,都是常态,而非个例。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在某个牺牲品身上浪费时间。”漆拉的声音像是沉浸在一盅甜蜜而致命的毒酒中,散发着袅袅的幽香,近乎于蛊惑,“而是该努力不让自己变成牺牲品吧。”

月亮已经西垂,漫长的黑夜也接近了尾声。远处的地平线正在被几丝弱不可辨的色彩晕染模糊开来,很快,朝阳的光与热就会一点一点撕破这一方墨蓝色的夜幕。因此,此刻残留在西边天际上的几颗残星就显得不那么明显而闪耀,它们弥留之际微弱的亮光落在了漆拉潋滟的双瞳中,湿漉漉的,像是眼泪。

他正在向回廊外围走去,身后的斗篷飘扬在半空中,猎风作响。

从他所处的位置回头看去,依稀能看见那个穿着白纱裙的身影,她还站在那里,像是这片峡谷中绽放出来的一枝纤细的玉兰花,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他知道,她会明白的,她一定会明白的。

——或许,我应该带她离开地狱,而不是教她怎么在地狱里活下去。

——但我自己都已经在地狱中了啊……

黎明时瑰丽的晨曦穿透眼睑,拉长了猩红色的光影。仿佛有那么一位故人从光与影的交错中缓缓走出来,他有着金色的长发还有大海般深邃的钴蓝瞳孔,他在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漆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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