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寻径

圈名还是温倦~

【原著背景/神音中心】《刹那永恒》

一、

在静谧的亚斯蓝帝国帝都,星空低垂的夜晚就宛若宴会上高脚杯中晃动的葡萄酒一般,绵长而醉人。

漫天星斗落在人间就化作了无数闪烁着的烛火,点缀在帝都格兰尔特那些魂术世家的高宅大院中,彻夜不熄,为这些高贵的魂术师们披挂上一层晃眼的华衣。

他们在低声交谈着,推杯换盏间交换一些魂术界里诡秘的消息,他们瞳孔里掩饰不住的贪婪或漠然倒映在蜜黄色的酒液里,荧荧摇晃。

这次,他们的话题转向了帝都西南偏中心的神氏家族。

据说神氏家族有个年纪十三岁出头的女孩,算是这个家族最小的孩子。前不久那孩子在一次意外的试炼中从山崖上跌落,丧失了极好的运魂技巧,只能从头再来。她不仅承袭了神氏家族族长极好的魂术天赋,也继承了她母亲,雷温森家族的莫妮尔全部的美貌。女孩儿稚气未脱的脸庞已然娇美无双,湿漉漉的瞳孔宛若林中幼鹿。

然而,当同龄的小姐妹们还在为了一件新式样的裙子争得不可开交,为了一枚心仪的首饰兴高采烈时,她却甘愿屏退众人,独自沉寂在暗影中,仿佛是在冷眼旁观着一场流程粗糙的闹剧。她玩弄着脸颊旁垂下的鬓发,娇美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漠然而讥诮的微笑。

如此看来,倒像是有个苍老的灵魂无意间占据了这个年幼的躯壳。

众人说到这里,皆是唏嘘一片。

不知道这奇怪又天赋异禀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二、

在广袤的埃尔斯帝国,据说流星是梦境之神的眼泪,每当有人带着未完成的心愿离开凡世时,梦境之神就会落下一颗眼泪,用微弱的光亮抚慰逝去的灵魂。

而当流星落于地面时便会开出一朵绝美的花,名为“星屑”,相传是梦境之神对凡夫俗子的悲悯,谁能窥得它绽放时的姿态,便能一生不留任何遗憾。

在帝都神氏家族,也有这样一朵“星屑”。

它被家主重金求回,悉心养育于花园之中,然而数年却连花苞也未曾长出,直叫人失望。别人不懂,它自己心里却通透——每一朵花的开放是以其毕生的血肉为代价,耗尽力量与生命换来的一场繁华。

若是在故乡埃尔斯,它或许早已在梦境之神的膝旁绽放,用永恒的平庸换取刹那的闪耀。但在这里……毋庸置疑,那个俗不可耐的神氏家主没有让它如此奉献的资格。

亚斯蓝的天空高渺而遥远,星辰浩瀚像是天神毫不吝啬地撒给世人的钻石。

每当夜晚来临,那些明明灭灭的星子高高悬挂在空中,喋喋不休地同它讲着风源极北的冰川,火源中西部的沙漠,地源南方的雨林……世间万象令它艳羡不已,只叹自己身陷囹圄,无法抵达那绝景所在之处。

它时常安慰自己,或许这样无波无澜的日子也不错。

三、

那是亚斯蓝帝国最重要的节日,每一位国民,无论高贵或是贫穷,都竭尽所能地张灯结彩,通宵达旦,用无忧无虑的欢声祈祷新的一年能风调雨顺,和睦安康。

神氏家族自然也不例外。

家族中所有的少爷小姐们都穿上了新做的衣裳,打扮得极尽奢华,一颦一笑皆是完美无暇,仿佛他们也是用来招待贵客的一道主菜。

中央大堂的气氛那样浓烈,即便是在花园中,它也能嗅到庆典上渲染得肆无忌惮的熏香,听到那些浮华喧嚣的管弦乐曲,嘈杂令它几近窒息。

这又是何必呢……

神音看着这一切,精致的脸上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

她敷衍了事地跟到场宾客问好过后便没有再多做停留,称是太过喧闹弄得头疼想要回房休息,便匆匆从庆典上告辞离开。不过她倒也没有真的想一个人回到卧室去闷着,刚出来便转身去了花园。

神氏家族上上下下,就连女仆、杂役都无一例外地在庆典上忙碌,偌大的花园中只有婆娑的树影和满地支离破碎的月光,当然,还有几乎凝结成水的清净。

“窸窸窣窣……”

她将绣纹繁复的厚重外裳解了,省的在树叶枝条上牵牵绊绊。水源亚斯蓝才有的湿润清凉的空气中掺入淡雅的满园花香,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久违的新鲜空气令她心口十分熨帖。

她目光流转,不经意地低头一看。

它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头一瞥。

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它认出来这是神氏家族最小的女儿——神音,星子们曾经跟它提起过这个女孩,说她个性冷淡,为人漠然,对什么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家族中大部分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当然,她的容貌水灵得出格,少不了有些小心眼的女孩在背后讽刺而嫉妒地议论她。

而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她那双翦水眸子太过深邃,宛若将日月星辰都倒映其中,自己一时心迷意乱,竟忘了与她本是陌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你为什么会看见我?”

她似乎毫不意外地勾唇一笑,那笑容是玩味的,讥诮的,怜悯的……仿佛包容一切,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一个表情。她轻启双唇:“呵,‘我如此平凡,你为什么会看见我?’,你是想要这么说对吧?”

心中的想法被她戳穿,不免有些心虚。不过,它也确实不理解,未曾绽放的“星屑”就只是一枝绿芽罢了,埋没在满园花色中,她又究竟是怎么注意到自己的呢?

“真正的宝石哪怕极力遮掩,也终究无法隐藏自己不流于凡俗的光华。你虽然没有开出花朵来张扬,但环顾四周的俗物,又有哪个有你这般通透的色泽?”她朝着四周随意地摊了摊手,“埋没自己的天资,甘愿与孤独为伴,与其说你是不喜繁华,未若称你是自甘堕落吧?”

穷尽一切心酸疼痛只为了换取那蜕变后短暂的一段韶华,难道不可笑么?

这是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但此刻,看着她那清楚明晰的眸子,自己怎么倒动摇起来了……

无言地摇了摇头,想到她估计也看不清,便开口试图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光顾着说我了,你自己又如何呢?”

她歪了歪头,精灵般灵动的孔雀目中波光粼粼。

“你几乎从来不跟你的哥哥姐姐们玩闹嬉戏,甚至连你的父母,你也不过多理睬,家中奴仆,你更是厌烦他们。”它感觉自己一下子抓到了关键,难免有些得意,“你做出这般孤傲如同高岭之花的姿态又是为了什么呢?”

它说完便安静下来,等着她的回答。

她低眉思索了片刻,刚要开口,那些女仆发现她并不在房间里,一个个焦急地出来寻找——虽说神音并不是家族中最重视的孩子,但毕竟也是嫡出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又如何担待得起?

“因为,我在这里,仅此而已。”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便没有多做停留,转身走了。

这是记忆中,她与它的第一次交谈,算不上相见恨晚,但也不至于不欢而散。

四、

从那晚开始,它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这个姣好少女的一切。

她的眼睛宛若深邃绝美的池藻,任何人若是偶然窥得其中的光芒都会不慎跌入这一汪波澜之中,再难以在爬上岸。

从漫天繁星的口中,它得知了这个女孩与神氏家族本无关联,是几个白银使者将她送来了这里,只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神氏家族的成员都对使者的说法深信不疑,真的以为这个女孩就是他们最小的女儿……

“那她究竟是谁?”它急不可耐地追问。

往常喋喋不休的星子此时却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

“……她是被人从什么地方带到【心脏】的,只是那个地方似乎被迷雾包裹,我们也不知那里究竟是何处……”

它低下头,静默不言。

星辰悬挂于穹顶之上俯瞰众生,怎么会有它们看不见的地方?

——看来是【心脏】地宫里那三位动的手脚。

他们在掩盖什么?

五、

还没有等它思考出其中的因果,她在魂术上近乎于恐怖的造诣就突兀地展现在众人眼前。谁能想到如此纤瘦的女孩体内居然埋藏着一座不断翻涌着液态黄金一般精纯魂力的火山。

人们崇敬苍穹之上那披挂着无限荣光的亘古天体。然而,他们的眼睛终究畏惧它的锋芒。

如今,这座沉睡多年的火山訇然爆发出灼人眼球的霞火,仿佛令整个苍穹都在熊熊燃烧,漫天飘散的火山灰将整个神氏家族都笼罩在一片不可知的阴霾之中。

那些嘲讽与鄙夷在瞬间被这道从天而降的烈焰焚烧殆尽,只剩下畏惧与艳羡在那些眼睛中不安分地流动。

“真正的宝石哪怕极力遮掩,也终究无法隐藏自己不流于凡俗的光华。”

原来这句话不只是说它,也是在说她自己……

它的心里却沉甸甸的。

这对她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六、

渐渐地,家族里的大人们开始关心起这个离群索居的女孩。

她的房间从原来偏僻的角落换成了装饰华丽的屋舍,提供给她的衣食也是竭尽可能的精致,甚至还额外安排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女仆照料她的起居。

原来那些趾高气扬的兄弟姐妹在一夜之间换上了另一副脸孔,就连一直被当作家主继承人的长子神斯也对她和颜悦色,甚至,有那么一点阿谀奉承的意味。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的要趋炎附势得多——她曾经这样对它说道。现在它才渐渐地领悟她每一句话语中的言外之意。

对于这些转变,她的态度却十分平静,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地接受别人的馈赠,或是讨好。

实际上,她在府邸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是说在府里待得时间太久了,想要一个人外出散心游玩,因为嫌麻烦,所以一个仆人也不要跟着。她每次一出去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个星期。

府中的人敬畏她的力量,所以也没人去阻拦她。

虽然她自个儿不明说,不过从她体内日益汹涌澎湃的魂力,它便猜得出她究竟是出去干什么了。

这颗蒙尘多年的宝石终于逐渐展现出自己本身的光辉。

然而,在这个支离破碎又邪恶古怪的世界,光辉从来不属于自己……那些上位者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撷取这些光芒。

最终,将它压榨到濒死的那一刻。

七、

自从知道了她来自哪里时,它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那个周身缠绕着黑曜石升华而成的雾岚,宛若暗夜使者一般的男子以白银祭司的名义而来。他说,他是亚斯蓝帝国高贵的二度王爵,而神氏家族的小女儿神音就是他的使徒。

王爵与使徒,在寻常魂术师的心目中就是神祗一般的存在,他们大多都行踪神秘,普通人恐怕一辈子也见不着一个。当年,神氏家族的主母前往【深渊回廊】参与镇压魂兽的行动,才远远地瞧见了前任五度王爵伊莲娜的姿容,就这么一面都让整个家族引以为傲了十多年。

即便都知晓神音天赋异禀,却也不曾想到她居然会是距离巅峰近在咫尺的二度使徒。

家族里的长辈们的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一会儿在胸前攥着,一会儿平摊在膝上,仿佛无处安放。

就像是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突然中了赌桌上最大的彩头。

除却激动与狂喜,这颤抖中更多的是对于不真实不确定的恐惧。

相较于她的家人,神音却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与稳重,反正她向来都是如此。虽然在她的目光接触到这个黑衣男子那闪烁着妖异萤火的幽绿瞳孔时,它注意到她纤瘦的身体仿佛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她很快恢复如常,倨傲但又不失礼仪地单膝跪下,冲着二度王爵点了点头:“王爵。”

呵,王爵?

夜幕降临,它抬眸注释着浩瀚的星河,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虽然它自从出生起就受困于这方寸之间,但它也清楚王爵与使徒之间千百年来从不磨灭的“灵犀”——王爵通过“赐印”的仪式将自己的力量拉成丝线编织进使徒的身体,而使徒则背负使命,一辈子与王爵携手共进,永不相负。

然而,这个二度王爵与她,什么跟什么啊……

他们之间,什么性质的羁绊或誓约都没有。

不过,这就涉及到地宫里那三位最深层的秘密了,它想不出也猜不透。

正是深秋的季节,地面上铺满了金黄色的落叶,宛若宫廷里那些富丽堂皇的羊毛厚毯。突然,身后传来枯叶碎裂时发出的“咔嚓”声,是有什么人踏过这个地毯向它走来。

“明天我就要跟幽冥王爵前往【魂冢】去拿取魂器了,所以来跟你道个别。”她的声音中没有期待也没有惶恐,仿佛还是那个隔离于众人之外的矜贵小姐,而不是这个古老国度的二度使徒。

它沉默着,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王爵说,我要拿取的魂器名叫【束龙】,听上去也是个很厉害的魂器呢……你不为我感到高兴么?”少女明亮的美目中星光闪烁,深邃宛若无垠的宇宙。

“你获得了自己期待的东西,我自然为你感到高兴。”犹豫片刻,它终是开口说道,“但是,你要知道,或许事实与你期待中的并不一样。”

“所有人眼中的王爵使徒披挂着无限荣光,如同神祗一般。然而却很少有人真的知道这个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以说他们是献出生命换来了这一场繁华。你之前所付出的艰辛,与之相比,简直连冰山一角也算不上。

而且,你与那位二度王爵的身份同普通的王爵使徒是不同的,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他并没有赐印给你,对吧?”

神音安静地听着,她将目光投向某个未知的角落,仿佛穿越时空的屏障,回到记忆最初的那片辽阔的雪原。“是啊,那个幽冥……我还记得他,是他带我来到这里的……”

它原本猜想她一定会出声驳斥它的说法,却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流露出这种怅然若失的神态。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并不属于这个家族,但是我却记不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了,好像那些记忆都被人为地抹去了……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他,二度王爵幽冥。”

她闭上双眼,依稀还能看见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听见刺痛耳膜的尖叫,感受到那令人昏厥的痛楚……

“你能了解到那种感觉么?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但你能感觉到你和身边人的不同。记忆的缺失带来的就是情感的缺失,哪怕你极力地想要放下所有的负担,你却也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去爱去笑,阴霾永远覆盖在你的心上,挥之不去……想要真正地了解风暴,你就要尽可能地接近风暴。”

她收回目光,认真地注视着它。

“为我祝福吧。”

八、

第二天,神音就跟随幽冥离开了帝都格兰尔特,前往海滨都市雷恩。

虽然它们之间相隔了大半个亚斯蓝,但是它依旧能从星星那里得知她的近况——

它知道她一个人进入【魂冢】拿到了【束龙】,还没有多作休息就又深入【深渊回廊】的中部地带,成功捕捉了高级魂兽【织梦者】为第一魂兽。

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巅峰魂术,现在她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信手拈来。不同于之前一知半解,只凭借得天独厚的天赋来修炼,她如今系统性地掌握了魂术的精髓,体内的魂力日益磅礴,从蜿蜒流淌的小溪逐渐汹涌澎湃成一片汪洋大海。

她已经很少再来神氏家族,只是在重要的节日时才会回来仪式性地看望一眼,也不多停留,随便寒暄一阵便又匆匆离去。或许身为杀戮使徒的她确实太忙了,又或者她跟神氏家族的人从来就没什么真正的情感。

所以,它对于这次她的回来感到十分意外。

这几天,【天格】突然下达了一个【绿讯】——据称,魂兽【冰貉】近日会在福泽小镇出现。【冰貉】在等级上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个中高级魂兽,对于非王爵使徒的高级魂术师们无疑是具有天大的诱惑力。整个格兰尔特的魂术师们都蠢蠢欲动的,神氏家族的子弟们自然也不例外,长子神斯尚还未捕获魂兽,若是能趁此机会获得【冰貉】,必定能使神氏家族如虎添翼。

家里的长辈们足足派出了七八个精锐的魂术师随行,显然对这次行动十分重视。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神音居然也赶回家来,表示愿意尽绵薄之力帮助神斯捕获魂兽。本来以神氏家族的实力还不确定能否斗得过其他魂术师,现在再加上神音二度使徒的助力,那这次行动想必是十拿九稳了。

一时间家族里的人都很兴奋。

“他们真惨,被别人骗得团团转。”星辰眨巴着明亮的眼眸,幸灾乐祸地说。

“什么意思?”它不由得皱眉。

“将要在福泽小镇出现的魂兽可不是【冰貉】哦,要来的那位可是个大人物呢!”星辰的光芒快速地明灭了两下,像是提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天格】故意给出了错误的情报,全城的魂术师就排着队去送死,真傻。”

——她回来之前就知道了这场魂兽捕捉背后的真相么?

它禁不住浑身发凉。

九、

“没错,我知道。”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虽然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魂兽,但我很清楚,它要比【冰貉】厉害得多。”

它很惊讶,如果说单单只是【冰貉】她还能确保自己一定可以战胜,那比【冰貉】强大数倍的魂兽,估计连她也不能确定可以全身而退吧?

似乎是察觉了它的惊讶,她不禁莞尔,恬淡地微笑宛若茉莉留香在嘴角,使她冰雪雕镂的冷峭容貌活色生香起来。

然而,从她花瓣般娇美的唇瓣中吐露出的话语可就显得没那么美好了——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天赋吧?我还挺喜欢这个天赋的,叫作【被动进化】。不是【冰貉】更好,只要它不能将我一击毙命,恢复之后我就可以获得更为精纯的魂力。”

寒风裹挟着冰雪气息从风源因德北部的冰川一路南下,到了位居亚斯蓝中部的格兰尔特之时它已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在大街小巷里蹒跚着。

它还记得多年以前她离开这里,一步步走向那个冰天雪地的魂术世界时也是这样凛冽的深秋。那时,它只是担忧着她太过执着的性格会使她日后受到伤害。然而如今,它看着她精灵般嫣然的笑容却只觉得刺骨的寒冷。

第一次见面时它就问过她,为什么与家人的关系如此冷淡。

现在它终于明白了,不是因为她个性本就如此,而是她从来没有将她的“家人”放在心上。

所以哪怕要拿神氏家族成员的鲜血献祭给恶魔换取力量,她也不会在意。

“怎么?我让你失望了么?”她挑了挑眉,眼神轻微地游离了片刻,似乎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心虚。

它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开口:“你想要提升自己的魂力,无可厚非。可是你明明可以阻止你的家人,别让他们去送死。毕竟……他们也养育了你好几年啊!”

“阻止?”她精致可人的面孔蓦地扭曲起来,从口中爆发出一连串放肆的笑声:“你以为【天格】是为了什么要发布错误的情报?你我都很清楚,我的身份特殊,关乎到白银祭司的某个重要的计划。所以,任何可能导致他们计划败露的因素他们都不会放过。于是,他们故意下达错误的情报,就是为了让神氏家族去送死。毕竟,【冰貉】这种中级魂兽对于神氏家族的实力来说确实有极大的吸引力。”

她止住了笑声,剔透的眸子中像是深海里的磷光一样闪烁着诡秘的荧火。

她看着它,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你没有。”

十、

第二天,神氏家族的成员们就出发前往福泽小镇。他们踌躇满志,年轻的面孔上满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当然了,飞蛾也以为自己在朝向光明,然而等待它们的却是永恒的黑暗。

哪怕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插手他人的恩恩怨怨,但还是忍不住去向星辰打听她的近况。

事情的发展比它原本想象的还要惨烈得多。原以为地宫里的那三位想要毁灭一个中等层次的魂术世家,只需要利用稍微高级一点的魂兽即可,然而,真正到来的却是拥有王爵级实力的【苍雪之牙】,数千头【冰雪狮翼兽】的首领。

整个驿站,哦不,整个福泽镇都在顷刻之间陷入寒冰塑造的地狱。

——你看啊,这个世界比我们以为的还要残忍得多。

在如此残忍的世界里,又何必要呕心沥血去触碰那巅峰的位置呢?

显然这也超脱了她的预期,明明都已自身难保了,在最后关头,一贯冷漠的她却疯了一般地从驿站里救出了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天星斗睁着明亮的眼瞳俯视着这个被撕扯成碎片的世界。它们看见她背负着那个少年逃进福泽镇外的荒林里,然后荒林里突然升腾起一团莫名的黑雾,将森林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所以,之后的如何如何它们也并不清楚。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浓雾散去,那个少年在林中醒来,而她,早已不知去向。

福泽镇彻底覆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帝都。一时间帝都的上空笼罩着沉重的叹息与哭泣,宛若大雨来临前厚厚的乌云,压抑得让人几欲窒息。经此浩劫,神氏家族年轻一代几乎全部陨落,甚至连遗骨都收殓不回来。

就和那些剧院里烂俗的悲剧剧情一样——神氏家族的主母在痛哭流涕的时候不小心将为未婚长子准备的年轻女孩儿的画像撒落一地,而家主坐在旁边,低着头叹着气,粗壮的大拇指在太阳穴上不停地按动着……

直到傍晚落霞满天时,她才被发现倒在了家族的门口,带着满身狰狞未愈的疤痕,气息奄奄。

但总归还是活着,不是吗?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花园里。周身那些刺目的创伤在魂力的贯穿下悄悄地闪烁着液态黄金一般精纯的光芒,宛若披挂了一身奢侈华丽的纱衣。

随着伤口的愈合,它能感觉到她体内的每一条灵魂回路都在不断地分支和重建,魂路中曾经的弱点与缺陷都在每一次的进化中不断地完善。她周身散发出那神祗一般的光辉,让它相信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精妙绝伦的天赋存在。

然而光辉笼罩之下,却是她惨白如纸的皮肤,和额上密布的冷汗。神音秀美的眉峰紧紧地蹙在一起,她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是她的自尊,迫使她在这份几乎将神志摧毁的痛苦面前保持清醒。

或许是家族中那些恍若无尽的泪水深深地刺痛了它,它像是发狂一般不停地质问她,值得么?值得么?

她疲惫不堪地笑了,虚幻而朦胧,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着,而只是某个孤独的人儿一个毫不走心的幻想。

“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呢?”她说,“没错,像个家族里那些魂术师一样碌碌无为却安然度日没什么不值得的。可是你也看见了,他们是那么的脆弱而无助,别人随随便便就可以夺去他们的生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这样,你觉得还值得么?”

“……他们亦是因为贪婪地追求力量,才会被命运扯入深渊。倘若他们无所谓什么【冰貉】,那白银祭司也无可奈何。”思索了片刻之后,它略有些牵强地反驳说。

“你错了。无能之人没有权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只会在命运中随波逐流,侥幸一时安稳有什么用?能侥幸一世么?”

它低着头,像是迷路的旅人一样喃喃自语:“我不明白……”

“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对话。”她倨傲地抬起下巴,神色傲然宛若云端矗立的女神,“我们不是神,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或许我倾尽全力,落得满身伤痕,最终也不如一个普通的闺阁小姐来得舒坦,但是又有谁能说我付出的一切都是不值得呢?起码在接触到巅峰的那一刻,书写命运的就是我自己,而非别人。”

“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十一、

神音再也没有来过花园。

正如她所说,那晚是她与它的最后一次对话。

它孤独地静守在这里,如同往常一样,从星辰那里打听她的近况。它知道,她没休息几天就又接到了传讯去追杀五度王爵鬼山莲泉,然后又一路伤痕累累地杀进【深渊回廊】援助王爵幽冥,还因为“无意”的不敬被幽冥齐腕斩下了一只手,后来又一个人不知疲倦地来到了雷恩海域的永生岛……

表面上她宛若山上雪、月上霜,实际上却对这个冷酷的世界有着近乎狂热的执念。

——身为“怪物”,却有着人的灵魂。

渐渐地,它感觉自己似乎开始有点理解她了。

“埋没自己的天资,甘愿与孤独为伴,与其说你是不喜繁华,未若称你是自甘堕落吧?”

偶然的,它想起来了多年以前那个还没有踏入魂术世界的小女孩对自己的发难。

不但是觉得用永恒的生命换取刹那的繁华是那么的荒谬,还有——不愿意用“星屑”超脱万物的美丽去取悦于那些愚昧无知的人,他们不值得它如此……

原来,自己也期待过为一个值得的人绽放过,流转那不甘于让愚者亵渎的光辉。

在永生岛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战役之时,它心里暗暗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终于,我将不再恐惧于流星陨落后永无的黑夜。

十二、

在很小的时候,神音也曾希望过能像家族里其他孩子一样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她与别的孩子最本质的的区别并不只在于冷艳高贵的容貌,而是在于灵魂——

当别的女孩为了一条时新的红裙争抢时,她想到的是记忆最初那片雪原上染出浓墨重彩的鲜血。

当别的女孩手拉着手不停地跳舞唱歌时,她想到的是当初她们二人贴合在一起时手掌上的温度。

记忆不完整的人的情感,也是不完整的。

或许,自己连“人”都算不上,无论是完整与否……

她想起了那朵花园里不愿绽放的花朵,不由得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那是她第一个尝试着去接近的灵魂。

但是,她似乎还是失败了。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在无关的事物上倾注过多的精力……

昨天才刚刚结束了那场惊天动地的永生岛战役,幽冥以及其他除了五六七度以外的王爵都被召集到【心脏】来商议如何应对这一系列变故,所以昨晚,她暂时又回到了这里。

只是就在刚刚,侍女过来告诉她,两个白银使者来到这里传唤她前往【心脏】。她也懒得多想,就潦草地准备了一下,便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路过花园时,她依稀感觉鼻翼间萦绕着丝丝缕缕莫名的花香,并不浓郁,带着高山融雪凛冽的气息。

蓦地,她意识到了什么。

尾声、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还没有完成这场最后的“庆典”。

它最后一次看见了璀璨的星空,正如曾经千百次的彻夜相伴一般。但是这一次,它没有再向星辰询问什么,因为它知晓此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它只想要将它们的样子镌刻在自己的灵魂中,带入最后的终焉。

“你不恐惧么?”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问自己。

它微笑着回答:“我终于找到了为之倾尽一切的理由,又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

“你难道不明白么?绽放后,刹那之间你便会枯萎,化成一把尘土,你付出一切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

“不,你错了。我的生命将在她的生命中继续流淌,属于‘星屑’的光辉将会恒久地照耀在她的身上。哪怕是刹那又何妨?只要被她看着,记着,那便是我想要的永恒。”它说着,一如当年的她。

“为我祝福吧。”

层层叠叠纯白如玉的花瓣次第打开,花心是很浅的蓝色,但是月光之下,瞬间凝聚成了一团幽蓝色的萤火,宛若一场一触即碎的梦魇。

那是,一直被埋没在身体里的,属于“星屑”本身的,梦幻的光芒。

推开花园的大门,看着盛放出绚丽繁华的它,她不由得笑了。

——这是,她的目光第一次接触到它时就预感到的,隐藏在它身后的无上荣光。

神音否定过它的观点,怀疑过它存在的意义,甚至不惜亲手将它推向悬崖,为的,便是一睹它燃尽生命时傲然于尘世的美丽。这一刻,它被她所承认,被她所赞美,并将在她的记忆中得以永生。

“看到了吧,它付出一切换来这短暂的绚烂,这都是为了你。”云端仿佛有个宏大而庄重的声音威严地训斥她。

她不由得追寻声音的源头,却发现,这个声音来自于自己的内心。

“不,这美好的刹那,是它存在的价值的全部展现,今晚因为它而美丽,刹那因为生命的光辉而变成永恒。”

心中的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祂并不能理解她口中的“刹那”与“永恒”。

她走到它面前,柔声问道:“还有力气说话么?”

“嗯……”它的意识几欲陷入黑暗,全凭着最后的一丝信念支撑着自己才没有因为虚脱而昏厥过去。

“果然,你还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命运。”她故作轻松地说,深邃的眼瞳中是一闪而过的温柔与心疼。

“不……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因为你说服了我,而是……我想要告诉你,我们本身就拥有书写命运的力量……”它吃力地说着,泪水淌过刚刚才绽放开来的花瓣,化为一颗颗剔透的露水。

“用永恒换取刹那……我不后悔,所以……”

神音,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

继续向前走吧,走吧。去触碰闪烁在地平线彼端的光芒,去亲手改写只属于你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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